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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尚文: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历史渊源——湖湘佛道救难传统考论

2019/5/14 14:28:06    来源:    作者:湖南佛教协会  浏览次数:1253

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历史渊源

——湖湘佛道救难传统考论

黄尚文

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博士研究生

论文摘要:历史上,湖湘佛教、道教有救难的传统,主要体现在消弭战乱、修桥资渡、济老度亡、施茶等方面,既有助于促进国家统一、维护社会稳定,同时也是救济民众的苦难。抗日战争时期成立的南岳佛道救难协会,正是这一优良历史传统的继承与发扬。

1939年5月7日,南岳佛道救难协会在祝圣寺成立,并开展各种活动,向民众宣传抗战,甚至直接参与战场救护等危险工作,体现了南岳佛教、道教救苦救难的慈悲与大无畏精神。虽然协会存在时间不长,但影响甚为深远,其“上马杀贼,下马学佛”的行为广为传唱。

当前学界对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已有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史实考证方面,如明真、圆证《关于“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回忆》[1]、谭岳生《上马杀贼下马学佛──抗日战争中的南岳佛道救难协会及其活动》[2]、张检明《“上马杀贼,下马学佛”——湖南宗教界抗战纪实》[3]、曾友和《抗战时期湖南佛教僧众的抗日救亡壮举》[4]、李湖江《抗战时期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研究》[5];或是分析其影响,如唐林生《南岳佛道抗战与启示》[6];或是作为中国共产党统战工作的成功案例来总结其经验,如黎海波《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宗教统战工作的历史经验》[7],等等。但是尚未见到对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历史渊源的研究成果,本文拟从历史传统的考证出发,论述南岳佛道救难协会是湖湘佛教、道教救难传统在中国亡国灭种这一极端境遇下的现代继承与发展。

在历史上,湖湘佛教、道教的救难传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消弭战乱

唐末五代时期,梅山蛮为边患,屡次攻打内地。如后梁时期,“梅山蛮冦邵州,楚将樊须击走之”[8]又“希萼既败归,乃诱辰溆州及梅山蛮欲与共击湖南,蛮素闻长沙帑藏之富,大喜,争出兵赴之,遂攻益阳。楚将陈璠、张延嗣、黄处超皆败死,潭人震恐。”[9]宋朝建立后,因“梅山蛮素凶犷,数出抄掠汉界”,采取多种方式经略梅山,或是采取隔离手段,如禁止盐铁贸易,设寨以钳制之。又或是严加收捕,如“嘉祐末,鼎州人张颉知益阳县,收捕其桀黠者,付三等,遂经营开拓。”[10]甚至是大军进讨,如太平兴国二年,“梅山洞蛮叛,命(田绍斌)与翟守素分往击之。至邵州,闻蛮酋苞汉阳死,去其居十里,大溃其众,擒蛮二万,令军中取利剑二百斩之,余五千遣归,谕诸洞,自是其党帖服。”[11]但是仍未能对梅山蛮进行有效统治。

宋熈宁间,章惇经置梅山,大兵抵宁乡,进兵失利,遗军沩山密印禅寺,粮饷匮乏,寺为之供应。战既不利,章惇乃遣人入峒招抚,梅山蛮又不从。无奈之下,听说“傜人笃信佛法,乃遣长老兴化绍锐、开福寳珪、容頴诠,寳珪善风云气候,三人入峒说傜酋。頴诠携军中二官先入见傜主,诒以为从者。傜一见遽曰:‘此官人也。’頴诠曰:‘主眼高,认之不差,此官人之子。’因使供茶失手,因而故掌之,二官作战兢惶惧状,傜主乃不疑为官人。頴诠軰连日说法劝谕,傜主心悔悟,率众出降[12]宋朝在梅山地区置新化、安化二县,从此将梅山地区纳入中原王朝的统治。

从历代对梅山地区的经略策略而言,围剿及大规模的战争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方式,单纯的招抚也不能令梅山蛮信服,最后是靠三位佛教高僧、依据佛法才说降梅山蛮,一举消除了几百年来湘中梅山地区的战乱及其给民众带来的苦难,同时也促进了国家统一,维护了社会稳定。
僧人参与消弭湖湘地区战乱的情况不止一例,如“越州僧愿成客京师,能为符籙禁呪。时王雱幼子夜啼,用神呪而止。雱虽德之,然性靳啬。会章惇察访荆湖南北二路,朝廷有意经略溪洞。或曰蛮人多行南法,畏符籙。雱卽荐愿成于章。至辰州,先遣张裕李资明夷中及愿成等入江南受降。”[13]愿成虽非湖南籍僧人,但也参与了消弭湖南地区战乱的行动。此次招抚虽不成功,但也可见其努力。

二、修桥资渡

除消弭战争以救民于苦难外,湖湘佛教、道教还有修桥资渡、救民于淹没的传统。如状元朱之藩曾为僧宽云修桥而撰《龙津桥记》:

沅称方州,据楚上游,滇南、贵州之往来,其途若门户之必由。暑雨涨夏,霪霖泛秋,廹于程期而驱于餬口,寄命刳木而灭没忽著浮沤。往岁己卯,先子出守,尝目击而心忧,方图画其永利,奈志阻于归休。越十七载,有僧宽云,矢志建修晴虹,将饮游龙欲浮,虑事半而功辍,遥叩阍以恳求,赉虽阻于用匮,举已彻乎宸旒,仗秉节之巨公,采刍荛于谘诹,义声动乎遐服,金粟捐于有邱。功讫用成,公私咸便。金以两计,万有五千。粟以石计,十有一万。[14]

沅水为湖湘四水之一,因地势的原因,湘西一带的沅水水流湍急。沅州府芷江区域位居沅水上游,为云南、贵州往来中原及江南的必经之地,夏秋雨水较多,工商军民或迫于期限、或为糊口,往往不得不冒雨渡江,常常因之而淹死。故有建桥之议,其初仅是浮桥。万历十九年,有僧宽云矢志募化修桥,共费银一万五千两、粮食十一万石。龙津桥建成后,“公私咸便”,令过往行人免于淹死的危险。迄今龙津桥仍被称为世界最大的风雨桥。

湖湘僧人修桥不止一例,如芷江“报恩桥,在县西北四十五里穆溪坑口。康熙间孀妇李张氏捐建,乾隆三十九年圯,僧道信募修如故。”

此外还有湖湘道教人士修桥:芷江五郎江桥,“嘉庆六年,杨熙业、道纪彭圆志捐募,砌石五拱,长十五丈,高二丈九尺,阔一丈五尺。”“文坪桥,在县南十里,跨中杨溪,通托口路。乾隆二年监生邓梓佳等重修,五十一年杨熙业道纪彭圆志募增。”“麻缨桥,在县南十里,跨上杨溪,通天柱县路。乾隆五十年,杨熙业、道纪彭圆志募修,建亭。”“柳林溪桥,俗名花磴桥,在县西七十里。……嘉庆年间道纪彭圆志偕贡生杨熙业捐赀广募,砌石五拱,中建一阁,宦游滇黔去乐坦道焉。” [15]

又《光绪湖南永顺石柱山寺释普舟施钱碑》:

不朽碑

釋子普舟者俗姓瞿本邑七坪人在本山剃度住持多年後雲/各處掛錫之地輒能興起。性機警,行持絕無遺議。圓寂于列夕/廻龍山。病革時,囑伊俗姓族名開清者,以生平齒積之餘百金,/為本山梵堂長明燈之資。嗟乎!易簀之時,猶念衣缽之地,亦可謂/不忘本者歟。奈伊俗姓弟貧苦,因索而賬之,尚存買業七十串,付/本山住持僧掌管。倘銖積擴充,能使諸神燈不熄,庻幾舍利舍利,/放大光明,是尤僕等所厚望者也。列夕董君桺槭、川告曰:“僧所積不貸,/以數十金為伊母生卒之備,并以百金助列夕義渡。”是能知用之以禮,尤不可以不識也。於是乎書。/

撒箕土水田買價四拾貳串系向上武之業每年付乾/伍斗。馬接水田壹坵,買價貳拾捌串,系向韜恩之/業,每年稞種下田均分。/

此項原為佛堂燈油之費永不准作別用。住持釘草册/一本每年油之多少、穀之貴賤均須登記。年終,瞿開清與眾/首士清算。有餘存積生息,再為武聖燈費更佳。/

光緒三十年甲辰歲八月中秋最明之吉日公立。/

碑文载石柱山寺僧人释普舟于圆寂后,将自己一生积累的百余金捐给寺庙,其中部分用于列夕义渡的经费。

三、济老度亡

中国佛教历来就有济老度亡的传统,湖湘佛教也不例外。对于一些失去劳动能力的孤寡老人,湖湘佛教界也是尽力予以救助。兹举数例,如《嘉庆湖南张家界普光寺张开泗出家碑》:

禮經庠生張開泗出家碑敘/

富貴貧賤皆由天命豈人力可得/而強之哉今予幼讀詩書叨列佾座,/未獲上進光宗耀祖良足戚矣兼乏/子嗣承先啟後憂更甚焉迄年七十/有六鰥寡孤獨無有倚靠雖有胞侄,/就養他方一時不祿誰為歸葬致將/自置小東門內水田基地一方:/前抵覃連科堰為界後抵大街接連/卡房脚為界左抵濠溝/為界右抵覃連科大田脚為界。/請憑族戚,上入/普光寺,拜可耀為師,法名秀峰,/?經念佛,戴髪修行,迨歸於化,色相/一空。如此寄跡,存沒有倚,是不幸中/之一幸也!因勒碑石以永遠,特敘。/

憑族戚:/張開禮,張開藩,張萬業,張九達。/太學生丁長棟,/太學生鄭兆全,/太學生楊升榜。/朱榮國,吳光大,文萬榮,胡□和。/

兼理僧:宏智。/

住持僧:悟來。

原買葉世費、馬紹德印契貳紙付執。/

嘉慶式拾三年戊寅孟冬月吉日立。/

张开泗本为儒门庠生,年已七十六,无妻无子,虽有亲属,但远在他方,无人为他养老送终。为解决此问题,于是将自身田产上入普光寺中,拜僧人为师,看经念佛,戴发修行。毫无疑问,普光寺会承担其养老及送终的全部事宜,用碑文中的话来说,则是“存没有倚”。虽然部分原因是因为张开泗为寺庙捐献了自身财产,但既然在捐献过程中有亲族作为证明,可见张开泗还是有部分亲族可以作为财产交换与养老送终事宜的选择对象。之所以张开泗选择佛教寺庙而非亲族作为自己最后的依靠,或者说亲族宁可不要财产也不承担其养老送终的任务,均可见佛教寺庙对张开泗这样的鳏寡孤独的老人来说,或生活死,都是最好的解除苦难的方式。

对活人是如此,对亡人亦是如此。《咸丰湖南永顺观音岩寺李公捐地碑》:

萬古流傅

李公樹岑粵西靈川人也。咸豐四年秋,隨孫明府宦遊大□三載,司閤/士民稱再便。不幸本年二月十六日病故,享年五拾有九。親遠隔,良/可概嘆,同事交友等爰擇葬於南闗外萧家山之陽。九月念八田,公姪/芳尉迨由粤奔喪來永,本擬扶櫬回梓,□為塋葬。旋因檢視公□,餘資/無?,只得暫存斯土,且俟後圖,但萬重家山,誰親祭奠?衆議在於坟前/買周掄元名下大田一坵,值價拾仟,获谷贰石零,除由縣在堂备查/外,其契交本菴住持僧正道掌,每年租谷永作春秋祭掃之费。廟/内衆僧不得私行當賣,亦不得歸入香火公業。庶孤魂有拔,不致餒苦,□/敖之鬼則幸甚矣。今世遠年湮,無從考識,特泐碑石,以紀其事云。/

同事友人:周玉亭,周佩之,熊仲嫏,玉振齋,李小齋,許雲章。/

魏曉楼托楊星曜查周耀文人楊星燦。/

孝子、侄:芳惠、尉、華,孫:保林、第、成。孫侯慶清。匠人彭明貴。/

咸豐七年陽月日公立。

李树岑为广西灵川人,宦游至湖南永顺,不幸于咸丰七年二月病故,年五十九。九月,其侄奔丧至,原拟扶櫬回梓,但因资费不足,只能安葬在永顺。为解决其祭扫事宜,其同事友人及亲属等商议在坟前买田一坵,交给观音岩寺住持僧长官,租谷作为其春秋祭扫之费。如前一样,虽然李树岑有亲属及同事友人,即便有一定的田产作为回馈,但均不愿意或不能承担起祭扫的任务,惟有观音岩寺僧人负担这一责任。对于李树岑来说,生于粤西而亡于湘西,最终还是靠湖湘佛教僧人来承担其祭扫之责,可谓亡灵有赖。

此外,湖湘佛教僧人还有多种救苦救难事迹。如暑月酷热,往来行人口渴难当,寺庙僧人会定期施茶,以解其困苦。如芷江十方庵,“寺僧煮茶,设具于山门,以饮行旅。”普济庵,“在县西四十里,明天启六年僧性善创普构亭其前,施茶以饮道暍。”[16]会同县中华庵在“治东南二十里,通朗江东城要道,旁设茶亭施茶,行旅便之。”[17]

又如辰溪禹缘庵之建,是因为“‘斯地之阻湫,且当周道也,旷百里无人烟,而?豹豺狸之杂萃,与吾民吾旅争地,致吾民旅劳暍无所休息,而重天阏其性命,其若之何?盍刹诸?’乃复捐金五十,以为经始。于是僧闻诚谋诸其徒,筮吉举事,卜地于桥之东,为殿三重,重各三间,旁左右庑为间各九,以接行旅,以栖息役夫,寒有被,暑有幔,厨灶钏鼎,他器物称是,缭以墙垣,扃以重门,经营有日矣。”[18]辰溪中和桥建成后,因地处往来要道,人员来往评分,但又十分偏僻,百里无人烟,野兽出没,非常危险。为解决安全及休息问题,于是在地方官员的建议下修庙。僧闻诚与其徒因此而建庙三重,左右廊庑九间,作为行旅之人的休息与饮食之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正是湖湘佛教僧人的勇于担当,方解除了行人的困苦。

综上所述,在历史上,不论是在严重的冲突与战乱时,还是在日常的生活之中,湖湘佛教、道教一直都有救民于苦难的优良传统。因此,当日寇侵略、中华危亡的时刻,南岳佛教的僧人、道教的道士自然地继承和发扬这一传统,秉承佛道的慈悲精神,成立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用自己的方式救民于水火,可谓渊源有自。


[1]明真,圆证.关于“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回忆[J].法音,1990(07):28-29.

[2]谭岳生.上马杀贼下马学佛──抗日战争中的南岳佛道救难协会及其活动[J].中国宗教,2001(03):48-49.

[3]张检明.“上马杀贼,下马学佛”——湖南宗教界抗战纪实[J].湘潮,2005(08):37-38.

[4]曾友和.抗战时期湖南佛教僧众的抗日救亡壮举[J].档案时空,2016(01):38-40.

[5]李湖江.抗战时期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研究[J].宗教学研究,2016(02):143-149.

[6]唐林生.南岳佛道抗战与启示[J].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11,32(05):103-108.

[7]黎海波. 抗战时期中国共产党宗教统战工作的历史经验[N]. 光明日报,2015-08-08(011).

[8]《资治通鉴》卷第二百七十后梁纪五。四部丛刊景宋刻本。

[9]《通鉴纲目》卷五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三十八。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宋史》卷二百八十·列传第三十九。清乾隆武英殿刻本。

[12](嘉靖)《安化县志》卷五。明嘉靖二十二年刻本。

[13]《新雕皇朝类苑卷》第七十。日本元和七年活字印本。

[14](同治)《芷江县志》卷五十二。清同治九年刻本。

[15](同治)《芷江县志》卷七。

[16](同治)《芷江县志》卷五十九。

[17](光绪)《会同县志》卷十三。清光绪二年刊本。

[18](道光)《辰溪县志》卷之三十四。清道光元年刻本。